【旭润】应龙、凤凰与大白鸟(一发完)
又名:做哥哥的,得让着弟弟。
梗概:
飞鸟症——人的伤口若一天不结疤,便会从中飞出黑色的鸟。若是自杀,便会飞出白色的鸟,白鸟会飞到心上人的身边。如果心上人三十天没有意识到这白鸟便是死去的那个人,白鸟便会消失,死者的灵魂永远无法得到解放。如果及时认出来了,白鸟便会变回死去人的样子,既死者复活。
时间点:锦觅重生后
预警:沙雕文风/1W9千字中长一发完
(一)
远处的黑云又翻滚起来。
不多时,果然雷声大作。
暴雨狂风骤起,清透的雨帘顺着茅草屋的已经不成样子的屋顶垂落下来,砸在屋脚的泥地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旭凤把刚烧坏的锅子踢到屋子中央,接住淅淅沥沥自屋顶漏下的雨水。
算上今天,这种恶劣的天气已经持续了整整十天。
旭凤待的这茅草屋,是锦觅下凡历劫身为圣医族圣女时留下的唯一房产,说起来也算是历经了几朝的古迹。旭凤辞去魔尊一职后便在此借住了几百年,免费用凤凰特供的祥瑞之气烘了几百年,是以这房子虽然破破烂烂,但遮风避雨本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如今之所以漏雨,不过是因为,旭某人失恋了。
旭凤是只凤凰,生得尊贵,吃穿讲究,即便是一朝落草为野鸡,按理来说也不至于这么凄惨,沦落到餐风宿雨的地步。
问题就出在,他这鸟吧,之前入过魔,别扭得很,容易钻牛角尖。不知道是为了鞭策自己更快更迅速的找到前女友锦觅,还是为了卖一卖深情凄惨人设博某些人同情,旭某人硬是咬着牙住了几百年的破房子。
他经常安慰自己,一旦寻到锦觅,就原地翻翻新,筑一个舒适的窝出来,老婆孩子热炕头。
奈何理想和现实有点出入。
在天魔大战几百年后,锦觅找是找到了,可惜人小姑娘不乐意跟他搭伙过日子。
“说了我爹不让我跟鸟人玩!”锦觅穿着一身红嫁衣,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总是坏我好事,抢亲抢亲,你除了抢亲还能干点啥?就这点出息!”
旭凤愣住了。
说他专业抢亲也没错,可原因不正是因为锦觅老嫁别人不嫁他吗?而且,几百年没见,锦觅怎么能一照面就骂他没出息?
他受不了这委屈。
枉他当时还效仿某畅销话本寻妻十六年的男主人公,穿了一身的麻布,想尽量的显出些历尽千帆后的深情款款和沧桑。
想到这,旭凤回了回神,觉得可能身上穿的太过不讲究,沧桑有点溢出,深情款款给盖过去了,所以锦觅不太能理解他的爱意。
“锦觅,我找了你几百年,一直在找你。”旭凤压着嗓子深情的说。
“起开!”很显然锦觅并不想理解。
她一把推开胡子拉碴的旭凤,又捡了地上的红盖头拍掉土渣,边给自己盖盖头边道,“找我干啥?你们两兄弟打架又要拿我当挡箭牌?”
旭凤又是无语凝噎。
这情况和书里说的不一样。
小情侣多年未见,金风玉露一相逢,不是应该相依相偎互诉衷肠吗?
怎么还记上仇了!
“你那晚上在我怀里可不是这么说的。”旭凤控诉道,“你说了当果子的不跟我们做鸟的一般见识,还让我哥放下仇恨,说的可好听了。”
“诶诶诶,说清楚,是在战场上,战场上!兵临城下,我不说些好话软话那不白死了吗?”锦觅隔着红盖头一扯旭凤身上的麻布带子,“你太幼稚了,咱们三观不合,还隔着血海深仇,我跟你没可能的。再说了,我现在可不是什么果子,你赶紧送我去成婚,我那新郎官可是追了三个月才追到手的,可别误了我的吉时。”
兜头一盆冰水,旭凤心里拔凉拔凉的。
就连他重生赌气那会,锦觅追着他哄也不曾花掉三个月的时日。
可……还能有什么办法,锦觅不愿意,他也不能再强抢啊。
对于这丫头,旭凤有时候其实还挺怵的,这万一逼急了又给他来那么一下,他上哪再找一半玄穹之光去?
“你真的要嫁给别人?”他不死心的又问了一遍。
听到旭凤这话,锦觅反而缓下语气。
“我们那时……都还太年轻,稍稍触碰到一点感情,就以为是全部。”只见她掀开半拉喜帕仰着头问他,“平心而论,凤凰,你觉得我们那真的是爱情吗?”
这下锦觅把旭凤问住了。
那些死去活来的、曾让他们痛苦不堪的,难道不是爱情吗?
死去活来……
他死是因为他表妹杀人在先他哥造反在后,完了他还模棱两可三年没查清真相故而被捅。而锦觅死,是因为他带着他哥的未婚妻出门嘚瑟而他哥又恰巧有点想一统六界,所以打起来了被误伤。
他俩死,似乎都不是为了对方。
那么活呢?
旭凤想了想,他活过来是因为锦觅的愧疚,润玉的容忍,还有他妈的情面和他爹的良心发现。锦觅呢,则是因为水神的护犊之情,才求得斗姆元君的一抹香灰。
好像也没体现出他俩之间有啥特别深厚的情意。
最重要的是,后来润玉要是不说,旭凤压根不知道锦觅体内还有颗殒丹,和他谈恋爱的只是个无情无欲的木头人。
思来想去,对于锦觅的话,旭凤竟无言以对。
既然无言以对,后来的事,也就那样了。
锦觅跟了一个叫什么许萱的小白脸,旭凤不仅人没捞到,还得送锦觅去成亲。
他蹲在红彤彤的喜堂外边,听着墙里头拜天地的唱诵,总结了一下自己的前半生。
老婆跑了,魔尊的位置丢了,白白住了许多年的茅草屋,喝了几百年的冷酒,因为没工作没收入,连下酒的花生米都能省则省,唯一一次敞开了吃还是润玉来他这立下要化天地见众生的神生志向那会。
事业爱情都一团糟。
旭凤再回到茅草屋的时候,已经心碎得连维持屋子原貌的法力都懒得用了。
物是人非,怎一个难过可轻易蔽之,他的心情就和这破房子一样颓丧。
好在现任魔尊鎏英还能记得她的好凤兄,关键时刻递来了一根橄榄枝,才唤醒旭凤仅存的几丝事业心,将他从失恋的悲伤中拯救出来。
(二)
继穷奇之后,封印在魔界的上古凶兽混沌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挣脱了禁制,成为第二个越狱成功的六界祸害。
对此,除人界花界以外的四界高度重视,当今天帝、旭凤他哥润玉表示会不惜一切代价协助魔界捉拿混沌,并嘲讽了一波魔界的看守系统。现魔界头头鎏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亲自上门,求前魔尊旭凤相助。
世外高人扫地僧般存在的旭凤正好闲着没事干想揍人,又想赚点买火系圣药及下酒花生米的钱,装样子推脱了几下便欣然答应。
捉拿混沌的结果自不必说,当然是成功了。
否则,旭凤不会有机会再呆在这漏雨的屋子里尝试着煮粥。
说起和混沌的大战,那可谓是相当激烈。
但怎么说旭凤也曾经是威震一时的炽焰战神,所以即使混沌生的早,年龄可做旭凤的曾曾曾祖父,但在魔界陨魔杵和天界镇魂鼎的协助下,旭某人也略微占了些上风。
可惜关键处,他体内恼人的寒毒突然发作,以至于本该威风凛凛将混沌狗头踩在地下的旭凤狼狈取胜后躺在床上哼哼了好几天。
那几天,对于旭凤来说,精神上的折磨远比肉体上来得痛苦。
因为魔尊鎏英带着自家娃娃卿天衣不解带亲自守在他病床前照料。
每当鎏英抚摸着卿天的脑袋瓜子回忆起往昔与暮辞的花前月下美好时光时,惨遭爱人抛弃又吃着过期狗粮的旭凤就会咬牙捶床,心里咒骂花界某个爱吃蓬羽陷饺子的花精,再骂故作姿态把锦觅送来的最后一株蓬羽毁掉的自己,完了还得骂一骂炼制金丹偷工减料的无良商家太上老君。
至于罪魁祸首九重天上的某条龙,看在他肯睁只眼闭只眼给自己磕金丹,这次又送特地派歧黄仙倌跟来魔界的份上,他大人大量,就不怪他了。
旭凤伤好得很快,不过五天便能下地干活。
期间润玉愣是一次都没来看他。
旭凤对此颇有微词。
就算他们曾经为了抢女人打得昏天暗地,但无论怎么说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他都躺床上动不了了,润玉这哥哥到底是怎么当的?
旭凤心下忍不住逼逼了几句,转过头还得自我安慰润玉肯定是有苦衷。
毕竟天帝陛下曾发过再不踏入魔界的誓言,能理解能理解,天地共主,怎么能不言出必行呢?
话又说回来,虽然他哥来不了魔界有些令人遗憾,但鎏英让旭凤留下来重新接手魔尊时,六界无业游民旭凤其实很想一口答应下来,毕竟他快要涅槃了,人间灵脉微弱,不足以供他囤蓄用以涅槃的灵力。
只是呆了人间几百年,旭凤也略微沾染了一些不好的习性,比如说,欲迎还拒。
面对鎏英抛出的诱惑力十足的邀请,他熟门熟路的顺口先假意推辞了一番。
他忘了魔界的人向来耿直,在他们看来,帮忙的时候说不行那是谦虚,领赏的时候说不要那就是真不要。
然后旭凤就回了破茅草屋蹲着。
还能不能行了?!
旭凤气了个半死,鎏英这个直肠子,就不能挽留一下他吗!
不仅如此,让他更生气的是,从他回人界,天就没晴过,一直哗啦哗啦下雨。
九重天难道破了个口子吗?水神雷神风神干什么吃的!
旭凤怒不可遏,将手中的烧黑半边的木勺扔进接了半锅雨水的烂锅里。
“噗通”一声,几朵水花立时溅起,将一旁单脚立起打着盹的白色鸟儿弄得湿淋淋的。
那鸟睁开眼睑,甩了甩身上的水珠,睨了灰头土脸的旭凤一眼,接着慢悠悠的往屋里为数不多的干燥处踱去。
旭凤觉得,他从一只鸟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嫌弃。
这不正常!
百鸟朝凤懂吗?!即使他现在跟个叫花子一样落魄的在破茅草屋里避雨,但他依然是天地间唯一的一只凤凰,是鸟族之首,六界四海什么鸟不以凤凰为尊,即使是未开智的鸟儿,骨子里也照样对凤凰带着天生的敬爱和亲昵。
所以这只被自己收养寄人篱下还嫌弃主人的鸟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来!”
他一声断喝,没有得到丝毫回应,人家白鸟依旧缩着一只脚,金鸡独立稳如泰山的打瞌睡。
气得旭凤扑过去,照着鸟头就是一顿撸。
说起这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鸟,来得倒真有些蹊跷。
它是旭凤回到人间那天突然出现的。
旭凤在魔界乌漆麻黑的天幕下呆了几天,整天顶着绿光触景生情,心中不免有些憋闷,自然念起人界花界天界的好来。
很明显,天界和花界暂时是去不了了,不过人界风景虽比不过花界精致娇艳,又不如天界飘逸清雅,但那高山流水、风吹山林的感觉还是很让他舒心的。
奈何天不遂人愿。
那天旭凤本来高高兴兴,满心以为可以在苍翠的丛林里肆意扑棱,享受人间美好的阳光,哪成想脚尖刚一落地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心情瞬间跌到谷底。
就是在这个时候,这雪白的鸟儿自风雨中振翅而来,带着莹透的清辉。
它盘旋于旭凤头顶,宽厚的翅膀替他遮了些雨水。
暴雨并没有打湿白鸟的羽翼,甚至给整只鸟渡上了一层温柔的水雾,旭凤抬着头,被晃了一下眼。
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绝艳之鸟。
就连扑棱羽翼时扇过来的风都带着股自幽谧竹林而来的清润气息。
作为一只原形绚丽风骚的凤凰,旭凤居然有些羡慕这鸟儿遗世独立的气质。
是的,在火凤凰旭凤看来,这只鸟,有气质。
他立即决定,收养它!
旭凤当时不知哪来的自信,觉得这鸟能通人语,张口就是从哪来到哪去干嘛的三连问。
可惜那鸟并没有搭理他,依旧只是在他头顶上空扑棱。
旭凤二傻子似的抬头淋了一脸的雨水,也没问出什么。
他砸吧砸吧嘴,确定这是一只略开灵智的傻鸟之后,还有点庆幸那鸟没趁着他张嘴说话时空降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沟通无效,旭凤决定先避避雨。
如今不比当初在天界魔界。火系药物难得,他一介非仙非魔的鸟人,在人间蹉跎了几百年,以前积攒下来的灵药早就用光了。
离下一次涅槃时间已然不多,旭凤又得分出心来压制寒毒,所以灵力得省着点用。
幸好于神仙而言,吃饭只是兴趣,衣物也不必常换,旭凤在人间活了几百年,劈柴烧水洗衣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平日里除了维持茅草屋原貌,并没有什么需要用灵力的地方。
几百年来,他除了寻找锦觅转世,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养花,可惜他不能用灵力,养花也没养出什么名堂,又放不下凤凰之尊给人间凡人做苦力,到最后连下酒的花生米都买不起。
混成这样的凤凰,也是没谁了。
他冒着雨,踩着泥水回了茅屋。
头顶飞旋的白鸟像是感知到刚刚被某只凤凰单方面认养了似的,亦步亦趋如影随形。
见状,无家可归前途未卜刚刚失恋的前天界二殿下、前魔尊忽然感到一丢丢的心安,即使他不知道这白鸟是敌是友,有何目的,可毕竟再也不是形单影只了。
于是他在关上院子里的栅栏时,特意等了一下那只来路不明的白鸟。
(三)
没了法力维持的茅草屋在雨中飘摇。
那天旭凤打开门时,屋里有些地方已经浸了雨水。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屋也能勉强遮一下雨,旭凤撑着门让那鸟飞进屋里,打算等天放晴了就修一修房子。
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日子是不可能的了,种种花养养鸟倒也还算是惬意。
他这么想着,眼神黏在了白鸟身上。
白鸟进门后便落在一处干燥地面上。
它优雅的迈开纤细修长的腿踱了几步,像是在巡视他的领地。
活像一个气度非凡的帝王。
旭凤挑挑眉,开始搜索脑子里的鸟族独家引擎。
再落魄的凤凰,也是鸟族之首,天生具有统领寰宇内外鸟儿的能力。
匪夷所思的是,他并没有发现世间有眼前这种形貌的鸟类存在。
他抬头,心里有些打鼓。
六界的瑞兽现在是越来越少了,生育率低下到令人发指,已经有好些瑞兽绝迹。这鸟,莫不是什么上古神兽……来求偶的?
旭凤眉头一皱,总觉得这鸟气息有些熟悉,可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他丝毫不愿收敛流连在白鸟身上的眼神,见那流光溢彩的雪白鸟儿站定,黑豆似的圆眼珠看过来,居然心头一阵悸动。
真是单身久了,看只鸟都眉清目秀。
也罢,若是来求偶的,从了也无妨……旭凤立马给脑海里忽然蹦出的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
他赶紧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破罐子破摔害人害己,这鸟虽有灵性,但能不能化形都未可知,又听不懂人话,他是鸟人,又不是鸟,怎么能乱来?而且他刚刚失恋就再开另一春,不太好。总、总之,这鸟养一养无伤大雅,求偶就敬谢不敏了。
骚气自恋的凤凰丝毫没有考虑到求偶一说大概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
旭凤稳下心神,再抬眼看它,发现那鸟儿已经缩起一只脚,合上眼睑,兀自打起瞌睡来。
茅屋外乌云压顶风雨交加,天色暗沉以至于屋里也仅能得见几丝光亮。
立于屋子中央半人高的白鸟周身萦绕着点点白光,散发出令人安心的气息。光珠自雪白的羽翼中散落,又消散在四周的空气里。雨声哗啦哗啦的打在地面上,昏暗里的莹白,似乎冥冥中给这风雨飘摇中的小破屋加持了一层与世隔绝的宁静,连带着屋子里的旭凤也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不过他才在魔界猪儿似的睡了五天,即便是神思倦怠,也根本睡不着。
衣物已经自行蒸干,旭凤慢慢的挪到屋子中央,蹲下身试探着摸了一下白鸟伶仃的脖颈。
“你叫什么?”他轻声问。
那鸟儿有所感知,却不闪不躲,眼睑将睁未睁,只垂下头贴着他的掌心略微蹭了几下,似乎对旭凤一丝防备也无。
轻盈优美,亭亭玉立。
“我忘了你不通人语。”旭凤拂过它的翎羽,整理它于风雨中弄乱的洁白羽毛,“不如我给你取一个名字,你就正式跟了我吧。”
生活毕竟要讲究仪式感。
白鸟睁开眼睛,黑溜溜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的盯着旭凤。
旭凤忽然心跳得厉害,十分不合时宜的想起某个爱着白衣的人,又想起那乱七八糟的求偶猜想。
鬼使神差的,他说,
“以后,我就叫你玉儿。”
(四)
旭凤最终还是自行否决了那个肉麻兮兮的名字,改叫“润大鸟”。
旭二凤很期待某一天他哥润大龙来看他,听他叫一只鸟这名字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可惜雨一直在下,雨停之前,天帝陛下肯定不会来的。
茅草屋又漏雨了。
旭凤只会筑巢,不会在下雨天修房子,为了节省灵力应对涅槃和寒毒,他也不敢乱用法术。
阴雨连绵了十几天,到后来小破茅草屋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那境况,倒不如舍了这破屋,去附近的几处山洞呆着来得舒服些。
可旭凤也不知是念着与锦觅在这里生的情谊,还是记挂着和他哥于此间最后一次的把酒言欢,总之,没想着挪窝。
反正他属火,又是半仙半魔,水汽粘腻在周身,不舒服虽无可避免,但也并非不能忍受。
倒是润大鸟,初见时明明雨水不侵,慢慢的却是显出些怕水的样子。
它自落了地再也不肯展翅飞翔,也不肯立于被水淹没的地面,只伸了细长的腿,在干燥的地方挪来挪去反复横跳。
旭凤起初没在意,他一心想着抓紧修炼,避免在下次涅槃的时候灵力枯竭,再一次中断涅槃。
猫在幸免于雨水的床上修炼了几日,这个不负责任的饲主才终于想起来给刚刚收养的某只鸟喂食。
那么问题来了,要如何喂养一只有气质的鸟?
旭凤心里没来由的笃定,这种神仙鸟是不用吃喝拉撒的。
事实好像也确实如此。
润大鸟饿了几天都没给饿死,旭凤打坐闭眼前它是什么样,睁开眼还是什么样,要不是它挪了地方,还会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珠看过来,旭凤都觉得自己捡了一只木雕。
但是,怎么说呢,饲主饲主,即便人家神仙鸟啥也不吃,他好歹也得意思意思喂点什么。
不过他没想到真饲养起鸟来,会这么艰难。
冒着雨抓的虫子,被润大鸟一抬腿掀翻。
摘的野果,被抬腿掀翻。
家中为数不多的米粒,被掀翻。
亲自动手煮的粥,被……倒是没被掀翻,他自己把锅烧坏了。
……
旭凤这下确定这鸟就算不是上古神兽,也应该是什么仙家灵兽,毕竟一般的庸脂俗鸟十几天不进食根本活不下去。
好在润大鸟肯赏脸,还会就着他的手喝下一星半点的水。
旭凤不由想起尾随在某人身边的鹿首小兽,吃喝也是这般挑三拣四,不吃草不吃料,非得以人家的梦境为食。
想着想着,旭凤就躺平了,打算做个梦给润大鸟吃吃看合不合口。
这一梦,却是年岁悠久的陈年旧事。
没有赤霄剑,没有凤凰花,没有兵戎相见,没有兄弟阋墙。
只有天河桥上追打嬉闹、偷酒仙酒喝的两个毛小子。
梦里洋溢着两小屁孩天真快活的笑声。
真是个糟心的美梦。
旭凤醒的时候,才发现脸被房檐滴落的雨珠打湿了一片。
他怔愣片刻,坐了起来,抱着腿缩到一边,和一旁同样缩着脖子湿漉漉的的润大鸟大眼瞪小眼。
又是一声惊雷。
几道闪电撕裂了天幕,旭凤被那突如其来的白光闪了眼,蓦然的心慌笼罩住了他。
“雨怎么下了这么久,润大鸟,你说这天是不是要塌了?”
(五)
天塌没塌旭凤不敢说,小破屋倒是塌了个彻底。
横梁发出倒牙的断裂声时,旭凤抱小孩似的不顾白鸟挣扎兜着鸟屁股将其抱起,一个箭步加上行云流水的懒驴打滚,安然逃离房屋坍塌范围。
被雨水浸泡了二十多天,坚挺屹立了几百年的茅草屋连灰都没扬起几粒就如一滩烂泥瘫倒在地。
旭凤浑身雨水泥水,坐在泥地里,搂着一只鸟,呆呆看着满地狼籍,不知所措。
他怀里的润大鸟不知为何,不防水了。
旭凤也就被坍塌的屋子惊得发了一小会愣,它就湿得跟被狗舔过似的,洁白的羽毛还蹭上了一些泥浆,狼狈不堪。
旭凤低头一看,心酸得很。
“咱们不仅从此没了家,你还不干净了。”
润大鸟破天荒的啄了他一口。
旭凤总算大方的用了一丝丝灵力,施法连人带鸟挪到了最近的山洞里。
那是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洞内还别有洞天自带天井,雨水落下来跟话本里的水帘洞似的。
旭凤可没功夫欣赏风景,他潦草的打理了一下卫生情况,边给白鸟梳理杂乱的毛发,边动起生锈的脑子。
房子塌了,他再也无家可归,野人生活是时候告一段落。
下一步或许真的可以放下一切,好好游历人界大好山河,做一做他哥以前艳羡的逍遥散仙。
只是……
人界这个时候,并不是雨季。
反常的雨天让旭凤忧心起来。
他担心山下是不是遭了水,百姓会否受了涝灾,新任水神莫非渎了职,天界难道出了差错。
自润玉继位以来,还没出现过这种异象。
旭凤眉头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眼睛看着润大鸟俯首理顺翅尖的羽毛,心思却早就跑到了天上。
“他到底怎么了?”
他嘟嘟囔囔的开口,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几百年不来看我也就算了,还不好好管一管人间的雨水,这下好了,房子塌了,他肯定找不到我了。”
旭凤的寒毒自魔界疗伤那会就没有再发作过,火凤凰身上一直是暖烘烘的,现在风夹着水汽顺着洞口吹进来,居然让他觉出些冷意。
他顺手变出一个火堆搓了火星子点燃,又从乾坤袋里取了被褥铺在地上。
大红的喜被上绣着一对龙凤。
这本来是旭凤准备着寻回锦觅成婚用的,凡间的绣娘说喜被的样式只有这种,大红的缎面龙凤的绣花,吉祥得很。
旭凤没怎么纠结就买下了这被褥,稳稳妥妥的安放在乾坤袋里。
“锦觅离开我是对的,我错了,兄长也错了,我们从来没有真心实意的试着去了解她,说到底都只是一厢情愿。”旭凤跪坐在褥子上,触景生情,便撸着搁在他腿上的鸟头,讲着那些年既狗血又无聊的故事,顺便抒发一下作为当事人的感想。
“或许,她说得对,我太幼稚了,还没出息。就像现在,明明很担心他,可又不敢去找他。这世间龙凤就剩我们俩了,要是龙没了,凡人连喜被都绣不成,还咋成亲?”旭凤嫌弃的看了看垫在身下的被子,又道,“不是我说,这龙也绣得太丑了,就是因为他老也不下凡,都没几个人见过他,才被世人传得那么狰狞。”
他哥那么好看一条小白龙,天魔大战的时候他可是见过的。
润大鸟曲了腿,乖顺的伏在他膝盖上,宽大的翅膀垂在身侧,半眯着眼,似乎很是享受身为百鸟之首的凤凰亲自动爪给它秃噜羽毛。
旭凤见它神情颇为舒服,骨节分明的凤爪一伸,又去挠它下巴。
这鸟的性格和外表一样,大多时候温顺得很,虽然从不主动靠近旭凤,但也不会拒绝旭凤的亲昵,不如说,看它样子,是很喜欢依偎在旭凤怀中,半阖着眼睑默默地听他叨叨叨。
真好啊,旭某人想,他至少还能有个听众。
洞外是雨落下的声音,“唰唰唰”的雨声里夹着旭凤又一次的叹息。
“他怎么会有事呢?天帝什么都得管,他一定是太忙了,所以没时间来找我唠嗑。”旭凤发挥着鸵鸟精神,轻声细语骂道,“他算什么哥哥,我又不忙,也不说接我去天界叙叙旧,我都懒得说他!”
润大鸟动了动身子,轻鸣一声权作应和。
那声音,回荡在洞穴里,泠泠窃窃,低沉悠扬,宛若龙吟。
惊得旭凤一宿没睡。
(六)
天界派来接旭凤的人,第二日便来了。
许是因为连日不进食,又或者是因为前一天夜里房屋坍塌受了惊吓,润大鸟显出些不妥的异样。它周身的白芒迅速暗淡下来,不再滴溜着黑豆子似的圆眼珠,只垂着头没什么精神。
眼见着那耀眼的白羽失去光泽,旭凤觉得自己也快掉毛了。
他抱起焉头焉脑的润大鸟,打算带它出去走走。
即便是外边依旧大雨倾盆。
可还没迈出第一步,就被破军太巳等人堵在了洞口。
仙家出场,讲究的是飘逸气派,是以一众仙人不仅领头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头顶上空挡着一朵遮雨云,身上清清爽爽,就连他们身后乌泱泱一片天兵也是滴雨未沾。
两相比较起来,旭凤一身破麻布,抱着一只鸟,跟刚从鸡窝里捡鸡蛋回来的老农民似的。
旭凤眉头一皱,酝酿了一夜的不安席卷而来。
对于这些熟悉的场面,他很想当做没看见。
他记得很清楚,上一次这种架势,是润玉下罪己诏,完了这群人就递给他赤霄剑让他去砍他哥。
这一次,连天兵都带着来了。
察觉到怀里的润大鸟不安又微弱的挣动,旭凤有些担心没见过世面的傻鸟会被惊到。
“润大……”旭凤抬眼看了看太巳破军等人,决定吞下那个称谓,“你进屋……进洞等我。”
他将白鸟放在地上,催它进洞里躲躲。
润大鸟睁开圆溜溜的眼睛,极为认真的和旭凤对视了一会,才迈开修长的腿踱回幽深的洞中。
旭凤被它意味深长的眼神盯得心里打鼓,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后悔放开它。
正心下难安,身后的破军一声令下,带着一众天兵哗啦啦跪了一地。
只听众人唱道,“恭请陛下回天。”
嘈杂的雨声骤歇,大雨,忽然停了。
(七)
回天?回什么天?
在凡间待久了的旭凤第一反应是这些个臣子怎么在骂人。
陛下?又是什么陛下?
旭凤回头看看周围,并没有见到润玉。
他随即反应过来,这些不正经的仙人,可不就是在咒他哥早死吗?
“瞎叫唤什么,一个个都傻了不成,润玉呢?”他按下心头的慌张,强自镇定道,“他才是你们的陛下。”
破军刚想回话,被一旁的太巳扯了扯袖子,立时安静如鸡。
“回陛下,先天帝于一月前亲临魔界捉拿上古凶兽混沌时,重伤难愈,药石罔医,已于二十五日前驾崩了。”太巳垂首,恭恭敬敬道。
“一派胡言!别叫我陛下,你个……”脑子里一瞬间的空白过后,旭凤一句粗话差点破口而出,“我信你个鬼,润玉他自己立过誓,此生再不踏入魔界半步,杀混沌时他根本就没来!”
太巳没接茬,只膝行上前,从袖中掏出一道诏书毕恭毕敬的呈至旭凤眼前,从善如流改口道:“火神殿下,先天帝临走前,密诏我等,言明朝中利害,又将传位诏书交托于老臣,命我等尽心辅佐火神殿下。殿下与先天帝既为手足,又是一同长大,对先天帝的笔迹应当比我等还要熟悉,如若殿下不信,大可打开诏书,一看便知真伪。”
旭凤咬着唇,死死盯着他手中的诏书,几乎快把那素白的流云锦卷盯得着起火来。
火神目光如炬,诏书倒是没事,太巳仙人的袖子被烧掉半拉。
小老头终于不再端着一张仙风道骨的木头脸。身上忽然起火,着实骇了他一跳,惊慌之下传位诏书脱手,差点没被扔出八百丈。
旭凤伸手一接,稳稳将那四尺锦卷握于手中。
一切安静下来,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旭凤抬头看了看天,手将那诏书攥得死紧。
这个月下的两场大雨,一场下了十多天,另一场也下了十多天,在此刻停了,真是诡异至极。
他慢慢展开了卷轴。
魏碑体多被凡人刻于墓碑之上,旭凤儿时就不喜润玉习这字体,后来润玉学成,又习了行草书,两相结合,寥寥几笔,挥洒自如,一如极简极雅淡如清风的白衣天帝。
可惜行草魏碑虽多了几分肆意潇洒,也终被润玉用来亲笔写了自己的墓志铭。
自卷首的“应天承运”起,旭凤一字一句的默念着润玉留下的遗书,略过什么“大限将至”、“传位于火神”,什么“公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直至左下一个鲜红的天帝朱印,他一句想看的都没找到。
他这个兄长,对于自己在位五百多年的风调雨顺,一丁点功德也没提。对他这个弟弟,却夸上了天,又是“文韬武略,恭俭仁孝”,又是“秉性纯良,堪当重器”,完了还要来上一句“品性贵重,坚刚不可夺其志,巨惑不能动其心”,千方百计的给旭凤顺毛镀金,给六界人上眼药的目的显而易见。
什么墓志铭,明明就是吹给他的彩虹屁。
润玉真算不得一个好哥哥,他旭凤明明一盘花生米就可以哄走,何来的“巨惑不能动其心”?净胡扯。
“你们如何找到我的?又为何过了快一月才来报?”连旭凤自己都未察觉他此刻的表情有多咬牙切齿。
三百年前,旭凤生怕又有什么人抬着赤霄剑来找他,便趁手头宽裕,给整座山下了禁制,霸占了整个山头。凡得道之人,非亲非故,非手握信物者,皆寻不了他踪迹,这些天界的肱骨之臣,只要他不愿意见,别说一个月,就算是再给他们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够找到他。
破军顿了一顿,迟疑道,“混沌祸乱六界,有忤逆者借机生事,先天帝恐六界有变,故而临终有言,朝纲整肃干净之前,秘不发丧,一应事务由水神白琦代管,直至迎回新任天帝。”
水神白琦?洞庭湖的那条小泥鳅?
旭凤心头一梗,这不是调教出一个好苗子了嘛,还找他干嘛呀。
“至于怎么找到火神殿下……”破军回的话前面还好,语句通顺,但一说到如何找到旭凤,便面露难色,一会说是月下仙人指引,一会又说是缘机仙子推演而出,甚至夹了几句方言,实在是说不利索。
说谎说得尤为明显。
太巳被一盏红莲业火烧得战战兢兢,数次想纠正破军,但见旭凤略带警告的眼神飘过来,到嘴的话便只得憋回去。
破军本就嘴笨,不擅长胡诌,没了外援,说到最后憋不住露了马脚。
“昨夜这里龙气大……”
太巳重重咳了一声,破军赶紧住了口。
龙气?
旭凤默然半晌,脸上神色淡淡,尔后终于开口问道,“润玉是怎么没的?”
破军流利回道:“先天帝是被混沌所伤。”
又是说谎。
润玉被混沌重伤这一说法,旭凤压根不信。那一场战斗他全程参与,直至混沌烟消云散才不支昏迷。他又不是瞎了,他哥润玉衣着惯是一身素色,在乌漆嘛黑的魔界别提多显眼了,那么大条龙他能看不见吗?
“伤哪了?”毕竟曾是六界称颂的战神,旭凤一旦沉下脸来,总归是不怒自威。
“这……”破军又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他失言在先,又曾在旭凤手下任过职,一时没了法,不由得看了一眼太巳。
太巳振作精神,嘴巴一张还没吱出声,旭凤随即一声冷哼。
“不说也罢。不过,你们看清楚了,”他抬手点了点诏书上的白纸黑字,“你们要找的是火神,关我旭凤什么事?”
(八)
旭凤早几百年就不是火神了。
他抛下众人,毫不吝惜灵力的全速奔往魔界。
可魔尊鎏英对润玉的事一无所知。
“那日凤兄你昏厥之后,前脚刚被送来禺疆宫,润玉后脚就跟过来了。”鎏英并不知晓润玉立诏传位的事,只一如既往固执的直呼润玉的名讳,“说来也怪,他竟然不怕违背永不踏入魔界的上神之誓,孤身而来,吓了我一跳。只是你们之间偃旗息鼓多年,你那时又情况危急,我见他担忧之态不似作伪,便忍了一时没有发作。”
旭凤回想起在魔界养伤那五日,虽全身泛疼然伤势好的极快,所以他才料想自己或许伤重,但不该是什么致命伤,再如何也不至于到“情况危急”的地步。
鎏英却嗤笑一声。
“你把上古凶兽当什么了?阿猫阿狗还是虾兵蟹将?”
旭凤不解。
那他怎么会只是轻伤?怎么能安然无恙?
“润玉态度强硬,设了结界将我们隔在屋外,我本以为他会对你暗下手脚,可待他出来之后,你已经转危为安。”
神丹妙药见效都没那么快,润玉什么时候改学医了?
“他做了什么?”
旭凤话刚出口,便觉得多此一问。
“我没问啊,而且问了他也不会说,蚌壳精似的一男的。”鎏英果然不清楚,而且还对他哥颇有微词,“我们在外边都快急死了,他倒好,跟个没事人似的溜达出来,惜字如金,说什么时间不太够,你伤势未能痊愈,让我好生照料,接着步子都不带顿的转身走了。你说他这不是废话嘛,凤兄你是我请来的,你既然受伤了,我肯定会衣不解带的贴身照顾啊。”
“什么叫做……时间不太够?”旭凤一脸内丹被捅的便秘样子。
“他不是立了上神之誓?可能是用了什么法子躲着天道偷跑过来的,所以没那么多时间耗在这吧。”鎏英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别想太多,你那天帝哥哥手里没有多少良将,你又丢了老婆,混得惨兮兮的,也许他是想利用你,救你一条命好让你惦记着他的恩情,以图你回天界效命。”
利用到把天帝之位送给自己?
旭凤红着眼眶,浑身上下写满“不信”两个字。
鎏英挠了挠头,道,“也可能……看你半死不活的挺可怜,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诶不是凤兄,你今日是怎么了?”
旭凤没再听鎏英这完全不像样的安慰。
他又不是第一次在润玉面前半死不活了,上一次也没见他哥情绪有什么波动。
再者,可怜?
谁又能比润玉可怜呢?
他从脑子里拉出些画面。
润玉把自己绑在璇玑宫的床上,泫然欲泣的说,他也曾爱过,只是那份爱,已经扭曲到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地步。
他哥活得自己都否定了自己,还有比这更可怜的吗?
他当时又是怎么回的?
“你就千年万年的孤独下去吧!”
言犹在耳,旭凤不由自主打了个了冷颤。
他扭头去了天界,那个他很想回去又一直拿乔假装不屑一顾的地方。
肯定是润玉救了他。旭凤已经这样坚信,过往的种种告诉他,如果要揣度他哥,从破釜沉舟的角度着手是不会错的。
他的脚步停在了璇玑宫的门前。
惨白寂静的满目素缟让旭凤不得不正视起心里的疑问。
如若润玉真的死了,他知道真相又有什么意义?
(九)
跪于先天帝灵位前的青衣仙子替他解了惑。
何必要什么意义?
六界之大,对润玉之死追根究底的,也只有他这个弟弟了。
不管邝露是出于什么心理在润玉灵前坦白了一切,总之,旭凤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哥,果然可怜。
从来没有人,能够在润玉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留给他一线希望。这个年轻的帝王救不了凄苦半生的母亲,救不了朝思暮想的姑娘,更救不了与世无争的自己。
润玉谁都没法救,本也不该救他旭凤。
他的兄长就应该冷下心肠,像九霄云殿之上毅然谋反的夜神那般,对他这个隔着血仇的弟弟见死不救。
怎么就想不开了呢润大龙?
旭二凤很是费解。
“陛下说,这世间已经没有第二个太微来为你凝聚涅槃之魄,也没有第二颗九转金丹来救你性命,寒毒损你修为日久,陛下欠你的,他会还。”
寒毒那种毛毛雨,能得天帝陛下的命来换,过于划算。
“他怎么没的?”旭凤再一次问道。
邝露抬眸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神移到素色的牌位上。
她的陛下本就不在意身后名,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再隐瞒。
“陛下用的是,以前救锦觅仙子的禁术。”
润玉的命,一半给了曾经心爱的姑娘,剩下的,给了弟弟。
正如旭凤所思,无论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始终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或许,从头到尾,润玉对旭凤,都是珍爱有加的,也正是因为珍爱着旭凤这个兄弟,才会对他后来“什么都不知道”的背叛恨到面目全非。
他恨过旭凤,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尘埃落定后,他依然是他的弟弟。
无法改变的血缘关系牵扯着两人。
旭凤伤得太重,以至于天帝陛下心有所感,违背了上神誓言去了魔界。
划开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凝聚已经为数不多的天命仙寿,结成跳跃于指尖的血灵之珠,再注入他早已认定的帝位继承人体内,这些对于润玉来说,再理所当然不过。
可他到底已经活了万岁,拿不出施展血灵子所需另一半的寿命,只能再行逆天之术,拼拼凑凑,缝缝补补,才将旭凤囫囵换了回来。
“没有人拦着他?他可是天帝,怎么能这么感情用事!”旭凤不可置信道。
邝露听了既流泪又沉默。
大概是因为,恋爱脑是祖传的吧,所以即便口口声声太上忘情的润玉,也深受其害。
“你说的对,陛下是天帝,谁能置喙?”邝露面上古井无波,淡淡道,“邝露自知平庸,没有资格和他站在一处。他引我为友人,我更不敢拦他,亦不能拦他,只能无数次听他的默默退下。”
上元仙子这话说的极为伤感,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旭凤居然有些担心邝露不想再修仙,要改投佛门。
他闭了闭眼,哑声道,“他可有留下什么?”
比如说龙鳞啊人鱼泪啊什么的,最好能找到那劳什子禁书。
邝露摇了摇头。
“他什么也没留给我?你好好想想,即便是只言片语也……”
旭凤停了下来。
青衣仙子一改温糯的性子,极为僭越的直视面前的新任天帝。
“火神殿下,你还想从陛下这里,拿走什么?”
(十)
本来素净的璇玑宫,被翻得乱七八糟。
“说了陛下除了帝位什么都没给你留,还请火神殿下你消停一会。”邝露被叮铃哐啷的声音吵得十分烦躁。
旭凤胡乱拍掉头上顶着的一撮拆被子时漏出的云羽,又把魔爪伸向润玉寝塌上的圆枕。
邝露想要去拦,可惜旭凤长手长脚的,她根本抢不过。
“你就那么恨他,连他生前的寝宫也要毁了吗?”邝露又气又急。
旭凤置若罔闻,将那圆枕揉捏一番后丢回床上,俯身一趴,钻进了床底。
一个准天帝,钻前天帝的床底,这像什么话!
青衣仙子赶忙跪下,俯身唤他出来,可还没凑上前去,里边就没了动静。
接着,旭凤神色严肃的探出身。
“这是什么?”他摊开手掌,一根黝黑的羽毛安静的躺在他手心里,“璇玑宫怎么会有这东西?”
润玉什么时候不掉鳞片改掉毛了?
问这话时,旭凤没能想到这根轻飘飘的羽毛能把人小姑娘弄哭。
“璇玑宫为何会有鸟羽?”邝露眼里的泪珠将落未落,讥讽道,“陛下自被你炼化了体内的穷奇之后,便时常咳嗽,那炼化之处的伤口不仅迟迟不愈,还经常窜出些噬夺陛下灵力的黑鸟,搅得他日夜难安。火神殿下到底对陛下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术法,你自己心里应该最清楚不过。这一根黑羽,大概只是负责洒扫的仙侍失职,没有收拾干净罢了。”
旭凤震惊了。
他哥身为鳞虫之长九天应龙,居然纵容身体里诡异生出的鸟盘旋在璇玑宫,还掉了几百年的毛。
事出反常必有妖。
旭凤从未如此感谢自己百鸟之首的身份,他可最擅长处理鸟事了。
从接到润玉离世的消息就飘在半空无着无落的心情,忽然有了依附。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恍悟,原来他压根就不相信润玉死了。
“邝露你先别气,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你常伴兄长身侧,可知他这病状有什么压制的法子?发作起来是什么情状?兄长离世时又有何异样?”
飞鸟,龙气,戛然而止的连绵阴雨……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抑制不住心底莫名的焦急,只觉得有什么事快来不及了。
“真不是你做的?”邝露擦了眼泪,将信将疑。
“我没必要骗你,以前是,现在更是。”旭凤一副欠扁又诚恳的样子。
邝露迟疑了一下,念及兄弟二人几百年的相安无事,又念及润玉对旭凤品性的看重,终于下定决心道出经过。
“那些黑鸟三十日一轮回,周而复始,若是能压制,陛下也不至于疼了几百年。要说有什么异样……我只记得陛下自魔界回来后,便在七政殿急召父亲他们,后来众仙散去许久,陛下仍未出来,我担心陛下旧疾复发,就自作主张推门而入。”
“然后呢?”旭凤催促道。
“说来匪夷所思,寻常仙家身死道消即身归天地,湮灭于无形,”邝露显然也觉得费解,眼里透出几丝迷茫,“陛下大限将至化了龙身,我推开门时陛下龙形已然开始消散,可不知为何……竟有一白鸟自龙身破腹而出,转瞬便没了踪迹,我一时惊骇,还以为是生出了幻觉。”
(十一)
破案了!
怪不得会突然跳出只无名鸟挑战他作为凤凰的权威,让他误以为自己记忆力退化,连鸟族品种都认不全。
人家压根就不是鸟!
旭凤自问速度已经极快,但风风火火的赶回山洞时,天色也已然擦黑。
旭凤十分后悔定居人间。
破军太巳等人还杵在洞口,规规矩矩的没有挪地方。
“自我离开后过了多久?可见过什么人或是什么鸟出来?”他急赤白脸的问了一嘴。
“近五天四夜。”破军老实答道,“没……”
话音未落,旭凤已经急匆匆进洞了。
“……有人或鸟出来。”破军接着把话说完。
旭凤一进洞,先是招了团巨大的火焰,将幽深黑暗的洞穴照得亮如白昼。
那显眼的白色鸟儿却不见了踪影。
旭凤又开始翻查扫荡,大红的龙凤锦被被皱皱巴巴扔到一边。
“润大鸟!你给我出来!”
翻了翻去就那么几样东西,那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旭凤气得半死,一扭头盯着强光照射下凹凸不平的穴壁拢出的几处阴影。
“我知道你在里面,别躲在里面不出声!”
浑厚的声音回荡,这溶洞既大构造又颇为奇特,入口处是一片平坦宽敞的空地,内里却因为中空,时而怪石嶙峋时而灌木遍布。这一月自洞顶倾注的雨水太多,即便洞内的灌木成片,积水还是堆了起来。
雨停了几天,洞里深处的积水还未退,此时在烈焰照射下泛着水光,影影绰绰。
按理说润大鸟一丁点水都不乐意沾,应该不至于跑到那些个湿漉漉的地方。
旭凤火烧火燎急得不行,暗恨自己省个什么劲的灵力,就该把白鸟养在能一眼望穿的茅草屋,而不是这弯弯绕绕的破地方。
“怎么?敢去魔界救我,却不敢见我?”他扯着嗓子,抬腿就往深处走去。
穿过层层灌木,积水漫过靴子,凉意顺着小腿爬上了腰际,旭凤毫不在意,继续喊道,“你一条正儿八经的龙,装什么鸟?耍着我好玩吗?”
大嗓门回荡在越来越逼仄的空间,旭凤胆战心惊的寻过一个又一个角落,他不断告诉自己时间还够,只要找到润玉,就可以收获一枚崭新的哥哥,只要找到他……
“你别想着吓唬我,咱们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你要是觉得天帝当累了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听见了吗?我们谈一谈!”
他嗓子都快叫劈叉了,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该死的洞穴怎么会那么深,这里的山神到底是怎么当的。
旭凤不断试图用怒气代替心头的不安,可是无疑失败了,他叫嚷着的话语,从一开始无法遏制的怒火冲天,到晓之以理的劝哄利诱,再到最后无可奈何的哀求。
“你出来啊,别躲了,让我看你一眼,”旭凤奔走在没过腰际的积水里,语气中甚至带上了显而易见的哽咽,“不管你是来捉弄我还是别的什么,我都不怪你了,只要你出来。”
泪珠大颗大颗的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到水面上,伴着他“哗啦哗啦”的踩水声,空寂又无奈。
“哥,你在哪……”
路越走越窄,黑黝黝的深洞好像一张吃人的大口。
旭凤终于慌了神,抬手又燃了几团烈焰,近乎癫狂的喃喃道,“你别藏了,别躲着我,你肯定还活着,润玉……润玉!”
最后几声说是困兽的嘶吼也不为过,巨大的山洞甚至因此被震得抖落了一些碎石泥土,打落在水面上,激起层层涟漪。
可惜,一阵晃动过后,洞还是那个洞,水还是那潭水,什么都没有改变。
旭凤心如死灰。
飞鸟术,是鸟族内部人尽皆知的禁术,之所以人人皆知而被列为禁术,无人敢用,盖因此术一旦施行便不可逆,且极少有人能成功让喜欢的人认出自己。与所爱相伴三十日后烟消云散,弥留之际该是怎样的失望与绝望,知晓的人,皆已身故,却不难想见其中难忍的戳心之痛。
失败的例子多了,便没有人再愿意试探那虚无缥缈的爱意。
而润玉,却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今日便是润玉身死的第三十日,如若他猜测的没错,也是润玉能获救重生的最后一天。
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即使一路上他马不停蹄,照现在来看,一切仍是来不及了。
他认出了润玉,润玉却等不了他。
(十二)
旭凤终究不甘心,琉璃净火自他掌中腾跃而起,妖冶的紫红色在幽暗的洞穴中更显诡异。
他不信润玉会一丁点转寰的余地也不留。
行啊,他哥既然放心把一切都交给他,那该如何处置自然就任他随心所欲!
旭凤手上的红莲猝然怒绽,业火形成的花蕊争先恐后的吐露,炙烤着空气,扭曲了四周的空间,发出危险的“嘶嘶”声。
毫无疑问,他控制不住要身体力行的证明自己体内确有魔血存在。
他脑子里十分出息的计划着要如何烧洞炸山,撕裂人界,接着惑乱天界,挑起天魔矛盾,搅得六界不得安生,最终达到天下大乱世界毁灭把他哥气活的宏伟目标。
就在这时,忽闻一个声音自溶洞另一头传来。
“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
声音顺着洞穴狭窄又曲折的通道传来,温温柔柔,有些喑哑,像是许久未曾说过话。
听在旭凤耳里却宛若天籁。
他瞬间收了火灵僵着身子不敢再动,生怕动作太大带起的水声掩盖住了那声音。
洞里霎时安静下来,只余一些稀稀疏疏的滴水声,四周静到旭凤担心起刚刚那声音是否只是他的幻听。
好在洞那头的人似是许久得不到回应,及时又问了一句。
“旭凤?”
旭凤彻底熄了火,乍一放下心差点委顿坐在水里。
而后,他捂住了湿漉漉的脸。
这种狂喜该怎么形容呢?
旭凤想起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他和润玉那不着调的叔父时常拿着话本,一边为书里的痴男怨女流泪,一边摇头晃脑唏嘘不已。
那些话听得多了,旭凤也记不大住,但其中一句他记得尤为深刻:“凡人一生,短而弥坚,最有幸的并非是有求必应、长命百岁和无忧无虑,而应该是久别重逢、别来无恙和失而复得。”
丹朱糊涂了大半辈子,难得有一句实在话。
如若说锦觅的重生让旭凤卸下压在心头的巨石,那么润玉的归来,大概就是他口中的失而复得了吧。
滋味竟是如此令人满足。
可笑神仙活得漫长,还不如凡人来得通透。
“润玉……”
旭凤蓦然回身,在水里急走了几步。
他没有想到,润玉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然如此之重。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他们,本就该是相依相偎的龙凤。
犹记得润玉起事前夜,即使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也能看清润玉孤注一掷的决绝。他当时甚至没想过锦觅。之后诸多变故,虽让他心力交瘁,却还记得投身魔界跟润玉作对,直至两军交战阵前被润玉不顾一切的行径激得昏了脑子,带着菜得一匹的锦觅前去参战。
锦觅挡下他和润玉的全力一击时,旭凤看见倒下的锦觅身后,润玉眼里的惊慌。他明白自己已然因一时的意气之争,筑下了大错。而后璇玑宫再相见,得知润玉竟为了锦觅吞噬穷奇,他目眦欲裂心神震荡,恨不能当场劈了被锦觅迷去心智的哥哥。
怒火燃尽时,只剩赤霄剑上的血迹,和满心的无奈。
何以心头不得安宁,何以横刀夺他所爱,何以恶语争锋相对,何以……叱他孤独一生?
答案,旭凤心里皆明了。
他并非不愿润玉平安喜乐,只是更加不愿从小长大的二人之间横亘了别的人或物。他没法与死人相争,更不敢去探寻心中的想法,只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躲在人间,不断告诫自己和锦觅应当是相爱的,他爱锦觅胜过所有,爱到宁愿放弃一切。
他几乎都信了。
可找到锦觅后,这些努力瞬间覆灭。
原来,他只是希望寻得转机罢了。
倒叫润玉太上忘情在先。
旭凤不信润玉表现出的释然,要知道,润玉可是这世上最专情、最善于藏匿感情的人。
如今,锦觅复生了,他们之间,再没有阻碍,却仍旧困难重重。
旭凤步子越跨越大,越走越快,随着哗啦哗啦的踏水声,他终于在又一个转角处,得见立于相距不远平坦空地处的谪仙。
那一袭白衣依旧不染纤尘。
云开见日,雨过天青。
目光一旦对上,便难以分开。
一叶障目。旭凤被给予的爱太多,它们来得过于平淡和理所当然,以至于他此前很难察觉,他和润玉之间千百年的兄弟之谊和稀里糊涂的反目成仇之下,藏着的净是些缱绻难安的情丝。
他没有想过,患上飞鸟症的润玉有一天会飞到自己身边,身为百鸟之首,他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润玉爱他,并非只是兄弟之谊。
现在,他更知道,自己的心意是如何的了。
润玉这条怂答答的应龙,憋了这么多年,真是既能忍又坏心眼。
“你故意的?”旭凤恼羞成怒质问道。
故意让他担心,让他难过,让他哭得乱七八糟,溃不成军,而这罪魁祸首,就悄悄躲在暗处,指不定心里有多得意。
何等的令人发指!
面对弟弟痛心疾首的质问,白衣的前天帝眨了眨眼,一脸的无辜。
(十三)
正如旭凤所想,这确实是润玉的主意。
梦驼经有载,传自鸟族的飞鸟一术,乃自损之术,于他人无害。施术者为证所爱之人心意,可用此法术。施法时,由所爱之人在心口处割开一处伤口,若施法成功,则伤口会飞出黑鸟。此后若施术者自尽,会有元灵所化之白鸟自肉体破出,飞至所爱之人身侧,与其相伴三十日整,三十日内若被认出元身,即情意可证,施术者复生。反之,则神灵消散,永不堕轮回。
润玉向来不惧豪赌,或者说,他除了赌,再没有其他出路。
他自小失了逆鳞,承荼姚三万道天刑伤了根基,替锦觅续命妄用血灵子丢了半条命,而后又吞噬穷奇,搞得肉身破破烂烂,病痛加身。
重铸仙体复生这么划得来的事,他自然愿意尝试。
旭凤来天界除去穷奇那次,润玉便给自己种下术法,疼了几百年,等了几百年,煎熬了几百年,这飞鸟术终于派上了用场。
化为飞鸟的感触,除却口不能言有些辛苦,其余倒是颇为新奇。
自旭凤个头蹿高,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就近俯视过这个弟弟,看他雨中抬头呆头呆脑的样子,实在觉得有趣。
与旭凤相伴的时光,对他而言可谓是十分难得。抛却一切的苦大仇深,日子过得平淡又舒心,偶尔的任性捣乱,还能观赏到旭凤看不惯他又舍不得干掉他的样子。
旭凤自理能力很差,明明是只凤凰,却常常不修边幅,随意整块破布就挂在身上,满身的风雪沧桑。他这么大一鸟,睡觉有时还会做噩梦,又哭又笑,让他这个当哥哥的有点心疼。
他闲时的自言自语,又让他心中泛起些酸楚。
原来,旭凤连他的名字也不愿提了。
原来,旭凤是个胆小鬼小怂包。
原来,旭凤也会挂念他。
……
原来,有些东西一直没有变过。
刀剑相向之前,二人也曾有过这般相伴相随的时日,也曾是形影不离的手足至亲。
璇玑宫与栖梧宫在外人看来相隔甚远,于他哥俩来说却是近得很,聚首一隅,时常推杯换盏,时常把酒言欢,再快活不过。
那时的旭凤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烈如骄阳,暖了他几千个寒冬。如今,他旁观旭凤舍了那些琉璃金盏,锦衣玉食,如凡人一般劈柴烧水,洗锅煮粥,竟觉出一丝歉意。
桃源芳草,远离庙堂,如若旭凤意在山水,那他日后接过天界重担之时,会否认为那只是桎梏?
然而开弓再无回头箭,在旭凤认出他之前,润玉只能默默陪伴其身侧,无法再替弟弟分忧解难。
日子无论喜乐或是忧愁,总是过得很快,和旭凤兄友弟恭的那些年如此,化鸟与之相伴的一个月亦是。
三十日太短,应龙离世,大雨倾盆一月,偏旭凤不出山,就连雨水独独落在这一方山头也未能察觉,整天只知道抱着鸟打坐修炼,又死心眼下了禁制,破军等人寻他不着,那道救命的诏书便一直送不到旭凤手中。
润玉是指望不上以旭凤的脑子能认出自己了。
他不意外,也不觉得失望,在他看来,就这么默默伴旭凤左右直至神魂俱灭,也没有什么不妥。
总归他走或是留,于世间之人并无挂碍,能得旭凤惦念一时,已经足够。
不过,许是他八字极硬,连那未知的极苦之境也不愿收他,倒让情势拨云见日。
亏得旭凤唤的那声肉麻兮兮的“玉儿”,让润玉体内的咒术有所松动,磋磨了近二十日后他竟可以鸣叫出声,得以泄出龙息引破军等人前来。
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
旭凤一知晓天帝身死,果然如他所料,立即顺藤摸瓜认出他来,解了他身上的咒术。
脱胎换骨而生,天刑、血灵子和吞噬穷奇在应龙身上留下的暗伤,通通都无影无踪。
当然,就目前的形式来看,还附赠了一个涕泪横流真情流露的弟弟。
这一赌,润玉真是赚得盆满钵满,十分舒心。
(十四)
“你就是故意的!”
傻弟弟旭凤憋着一张红脸,踌躇着不想上岸。
做哥哥的,不都是得让着弟弟吗?!
可他那糟心哥哥非但不让着他,还要试探他的承受力,偏偏他自己个又不争气,困死在他哥网中还甘之如饴,开心得跟个二傻子似的。
看看看看,明明是条龙,此时却眉眼弯弯笑得比他们那个叔父还像狐狸,哪有什么太上忘情的样子!
但他又能怎样,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更不敢再大声吼,要不然再照着那张笑嘻嘻的脸给上一拳?
旭凤抬眼偷偷看他哥,意图以目光丈量下拳的角度。
然而即便身处不甚明亮的洞穴,润玉那双眸子里依旧布满星辉,明明灭灭,摄人心魄。
谁下得去手啊!
旭凤猝不及防又被自家哥哥的美颜暴击了一下,当场就念了一句诗。
“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你、你若允我……”他心跳如擂鼓,面色通红却还要装出一副十分勉强的样子,“那我就既往不咎!”
润玉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若是“咎”,色厉内荏的前火神殿下又要如何呢?
为避免蠢蠢欲动的火神殿下真的出手揍他,润玉按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欠揍话语。
他缓步走上前去,掌心朝上,递出右手。
旭凤下意识将爪子放在那白皙修长的手中。
润玉轻轻一握,将一脸羞赧的弟弟拽出水潭。
“为兄,允了。”
END